地球、生命与科技的新故事

在今日，即便是最愚钝的人也不得不供认，长时间被视为资源、布景板和空荡荒野的地球，正以不容忽视的方法，昭示自己的存在。生态越来越多地与灾祸相连，人们以“人类世”“克苏鲁世”等新命名勾勒这场灾祸或许的强度与全体性，也透露出咱们对此十足的苍茫。在一个本钱与技能已然化为呼吸、土壤的年代，名为“天然”的故事将通向何方？

一九九一年九月，美国亚利桑那州的荒漠，八位身穿连体衣的“宇航员”向送别的媒体和亲友们挥手道别，回身穿过一道道气闸舱门。不过，门内并不是发射架和太空舱，而是一座占地三英亩、耗资一亿五千万美元的巨大玻璃温室。矗立在荒漠上的玻璃温室由皎白的巨大球状穹顶、玻璃梯形金字塔和钢制管道构成，宛如火星上的人类基地。

这是被称为“生物圈二号”的巨大沙箱，包含着从海洋到沙漠，从湿地到草原的地球首要生态体系和几千种首要动植物，尽或许地模拟了地球自身。“宇航员”们即将在这个彻底关闭、不与外界发生物质交流的微型地球里生计两年，维系它的正常作业，然后证明，人类有才干营建并保持一个完好的生态体系，为真实的太空生计做准备。

这项人类史上最大的人工生态体系试验，很快以失利而告终。生态体系的杂乱性远远超出了科学家的猜测，本应悉数处于精细调控下的温室里，脱轨成了常态。在第一次试验中，成员们在第一年遭受了严峻的粮食歉收，严峻时不得不以花生壳果腹。有利的传粉昆虫不行思议地灭绝，甲由和本不归于温室的本地杂草却张狂延伸。玻璃温室里的氧气含量不断下降，成员们像在高原上那般吃力地呼吸，动力体系也经常出现毛病。

为了试验人员的安全，人们不得不屡次从外部弥补氧气、电力和必要的东西，这实际上宣告了“生物圈二号”无法自我维系。第2次试验只继续了六个月，终究一名成员从外部打开了气闸口和紧迫出口。

《发现》杂志曾将其称为“登月后最激动听心的科学项目”，“生物圈二号”的失利震慑世人：即便在小规模上，人类现在仍无法经过技能工程代替天然，“生物圈一号”——地球——仍是咱们已知的仅有生命家乡，软弱精微，不行代替。

但是作为科学探究，它迈出了或许是人类未来生计有必要的重要一步：人工物与天然产品互相交融，再没有不被技能调整和改造的朴实天然，也没有仅凭科技制品便能幸存的废土梦想。在对今世科技文明影响深远的《失控：全人类的终究命运和结局》一书中，“生物圈二号”占有了整一章的篇幅。作者凯文·凯利是这一项意图亲历者，他以为，该项目是“生态与技能的动听联婚”，总有一天，机器技能将交融而非代替“朴实”生物，各种生命调和共存将是生命技能的趋势。生命自身，才是最高的技能。

“生物圈二号”与美国七十年代以来的反干流文明社区，尤其是生态公社运动有深沉相关，也直接相关着在当时非常盛行、一起争议不断的地球体系科学——盖亚假说（Gaia hypothesis）。它们并非简略的理论与实践的线性对应联系，而是“生态与技能的动听联婚”这同一根系下互相环绕、互相照应的枝条，盖亚假说率先从理论上印证了能够将地球视为杂乱技能体系，能够以全体调控手法加以改造，才有后续“生物圈二号”的探究，盖亚假说的许多发起者也参加到了“生物圈二号”的项目中。

跟着盖亚假说近些年来在理论界的从头盛行，从头检视这些一起伴生着创见与错误的思想资源，或许能讲出事关未来的新鲜故事。

盖亚假说源自英国科学家詹姆斯·拉夫洛克的作业，他是二十世纪最特立独行的科学家之一，在化学、医学、大气学和工程学等范畴均有许多发现。早在五十年代，他规划了最早的微波加热设备，被以为是微波炉的雏形；也是最早发现氟利昂在全球大气中分散的科学家，此外他的科学奉献还包含呼吸道感染病防治、人工授精法、处理大气污染等。

拉夫洛克在适当年青时（五十五岁）就成为英国皇家学会院士，但他毕生以独立科学家自居，终年隐居在英格兰西南部安静陈旧的村庄鲍尔查科（Bowerchalke），在家中树立试验室。他有意识地回绝学术体系、经费请求、同行评议等悉数阻止他形形色色的才干的事物，有赖于此，才干发生斗胆古怪的盖亚假说。

提出这一理论时，拉夫洛克正为NASA一九六四年的火星探究方案做科学参谋。他被要求创造一台高度精细的检测仪，用于勘探火星上是否存在生命。拉夫洛克用科学揣度取消了自己的使命。假使有生命活动存在，就会不断发生氧气、甲烷等活性气体，大气成分全领会出现出一种动态的、不断在失衡和平衡中晃动的平衡态。

用凯文·凯利的话来说，便是生命现象必定联系着不行意料的“失控”。反之，一个逝世的星球，其大气必定出现安稳的死寂。从现有的火星大气成分来判别，火星上不或许有生命。二十年后，当NASA的勘探器总算落在火星上时，悉数正如拉夫洛克的估测。

终究怎样的环境能孕育生命？终究怎样的环境能保持生命？作为仅有有用的参照系，地球终究怎么保持着它的活力？火星生命问题其实是一道由外及内、由太空及地球的考虑题。拉夫洛克开端研讨地球，发现在地球几十亿年的前史中，各种天然条件，如大气份额、酸碱度、光照率、温度等不断崎岖改动，全体保持着利于生命存在的条件。

能够说，整个地球有着一种精微杂乱，又无比庞大的调控体系。拉夫洛克以为，这只看不见的大手并非是某种神力，而应当把地球自身视为一个自我反应、自我调节的控制论体系。尤其是其间大气圈、水圈和土壤这些无机物的部分，会以某种方法跟生物之间互相“交流”，构成最有利于生命的物理和化学环境。从无生命的岩石到细小的原始生命，再到几千万种真核生物，地球上各个圈层、全体要素一起处于一整个别系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地球生命在钢丝绳上跳着富丽的舞步。

地球并不能被视为生命，但确实“活生生”，它能对各种行为做出回应，甚至，用拉夫洛克的话说，有生态学意义上的大脑和神经。这实际上现已非常挨近人们对生命的理解了。一次乡下漫步，拉夫洛克偶遇了同住一村的英国小说家威廉·戈尔丁，并向他叙述了自己的地球反应假说。

戈尔丁主张他以古希腊神话里的地母盖亚（Gea）来命名。这一提议有着文学家的直觉，在盖亚假说得以传达和盛行的过程中，地球母亲这一形象可谓家喻户晓，尽管很多种解读彻底背离了拉夫洛克的本意，他坚决对立将盖亚宗教化、奥秘化，但盖亚假说同生态运动、环保主义的联系却因这种“失控”而树立。

假如说，拉夫洛克从无机环境的视点证明了地球的活力，那么另一位生物学家林恩·马古利斯，则为“活的星球”补足了生物的这块拼图。一九六八年，当拉夫洛克正式发布盖亚假说的论文时，只要在当时还未取得名誉、同属离经叛道者的年青生物学家马古利斯表达了支撑。

马古利斯的微生物研讨证明了协作共生是小到细胞、大到杂乱生命构成的根本逻辑，这一观念同着重竞赛的干流新达尔文主义彻底相悖。马古利斯解说了拉夫洛克没能答复的问题：生物同环境的联系。植物、动物和微生物不仅能适者生计，并且还独自或全体地使环境愈加宜居，比方地衣经过分泌物来改动自己所栖居的岩石的酸碱度。

盖亚的全体相貌已然出现：地球及其上的生物是一个一致的全体，生物与生物以及非生物之间是一种依存而非互斥的联系，生物与环境之间交互影响、协同演化。盖亚假说初次从今世科学的视点成功证明了各种生物、各种环境是利益攸关的全体，“共生”并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或许一种道德要求，而是切实发生在几千万种生物同环境的物质交流和能量传输里，相同，“维护地球便是维护人类自己”也不再仅仅标语，而是有必要严厉对待的实际。

在传统西方科学甚至哲学中，全体地球的思想一向若有若无地存在。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国际自身是有生命有毅力的生物；牛顿在炼金术研讨中，将地球描绘为能够呼吸吐纳的巨兽；早在一七八五年，被称为地质学之父的詹姆斯·哈顿曾将地球视为一个超级有机体，并将生理学的研讨方法迁移至对地球的研讨上；在十九世纪德国浪漫主义天然哲学中也有头绪，如谢林将天然界视为一个进化的全体生命；德日进也将他的进化论扩展至地球甚至整个国际。

仅仅关于今世科学，全体地球，或许说活力地球无法被试验证明或证伪，且与宗教和形而上学的间隔过于风险。盖亚假说得到的重视，印证了“重要的不是神话叙述的年代，而是叙述神话的年代”，它生逢当时地满意了人们对技能、天然、国际这三个年代论题的重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拉夫洛克和马古利斯的论文很多宣布在美国反干流文明首领斯图亚特·布兰德的《一起进化》季刊和环保主义集体的刊物上。作为《全球概览》的后继者，《一起进化》的销量达数百万册，在嬉皮士、高科技从业者和社会运动听士中影响力巨大。尽管同一时期，干流科学界也在逐渐供认盖亚假说的部分内容，比方协同演化，但从一开端，盖亚假说就一起作为修辞和科学假说而存在，并且前者影响更广。

在战后前史开端拐弯的七十年代，盖亚假说更新了人们知道地球、知道自身的视角。几乎是与提出盖亚假说同一年，人类初次从太空视角看到了地球。一九六六年，苏联通信卫星拍照了地球的全景图，一九六八年，美国阿波罗八号飞船在绕月飞行时拍照了闻名的“地升”（earth rise）相片。这张相片并非简略的对地球的客观出现，而是充满了拍照者的情感：地球蓝色的球体悬浮在毫无活力的月球环形山上，活力勃勃的蓝色与月球的灰色构成鲜明对比，就像在羊水里漂浮的婴孩。

有评论称，这张相片必定是由一位人类宇航员，将他柔软的手指放在相机上浸透情感地摁下快门键，而非出自拍照机械的主动捕捉。在回忆录里，拍照人宇航员威廉·安德斯将在国际中看到地球的时间视为自己人生的转折点：从前是好战的武士的他，第一次发生了应当消除悉数战役、呵护眼前这个美丽而软弱的地球的主意。

盖亚假说最早的推行者之一，也是二十世纪最闻名的科学教育家卡尔·萨根，正是拉夫洛克在NASA的搭档，也是马古利斯的前夫与协作者。萨根将盖亚地球的形象，引进到他的科普名著《国际：对地球生命的新观念》中。

自国际观之，地球是“彻底吞没于国际浩瀚之中”“微小的浅蓝色星球”，“是咱们的母亲和家乡”。地球总被人类的战役、攫取和克扣所损伤，却像母亲相同无私奉献，辛苦维系着其上的生灵。有赖于戈尔丁的命名，盖亚假说照应了人类在宇航年代被引发的对地球家乡的酷爱。

在宇航工作具有无限或许的年代，盖亚假说还代表了一种达观活跃的技能思想，即经过斗胆的技能拓荒，人类能够靠技能处理实际危机，以星斗大海处理暗斗困局。宇航热自身便是美苏争霸的一环，拉夫洛克等人从前方案，假如能经过盖亚理论改造火星的生态圈，人类有了无限的开展空间，那么地球上的严重竞赛将得到缓解。

他在一九八四年与另一位作家迈克尔·阿拉比一起出书了《火星的美化》。比起科幻文学，拉夫洛克的写作更像是巨细靡遗的科学技能手册，非常具体地列举了改造火星的种种方案。在书中，地球在一位科技强者特拉弗斯·福克斯爵士的带领下，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端降服火星，故事完结于苏联人也成功登陆火星，暗斗南北极握手言和，一起拓荒无限的国际。

此外，盖亚假说同戴森球、外星文明、火星殖民一道，徜徉在天才科学家的巨大方案和过于荒谬的科梦幻想之间。它影响了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也构成了乌苏拉·勒奎恩和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关于具有生命的星球的创意来历。

在电影《阿凡达》中，那个经过遍及星球外表的树木构成网络的潘多拉星，正是盖亚假说在盛行文明中的一瞥。正如《索拉里斯》中所言，在国际中“咱们四处寻找，想要的其实仅仅是所谓的‘人’。咱们不需要其他的国际。咱们要的仅仅一面镜子”。盖亚的技能万能论达观幻想在实际国际里永无完成时机，但在科梦幻想里，盖亚仍旧供给了一种充满活力、蕴藏或许的奥秘国际。

回到盖亚的源头，在赫西俄德的《神谱》里，盖亚是个适当奇特的神祇，她是国际拓荒鸿蒙的起点，是“宽胸的大地，悉数悉数（以冰雪掩盖的奥林波斯山峰为家的神灵）的永久可靠的根基”，仍是悉数生命的先祖母亲。但是一起，她也是抵触与消灭的来源，这位万物之母绝难以温顺、保护等词来描述。盖亚一开端就携带着杂乱的内在，它是一个打开的进口，而非有着清晰限制的东西。

在近十年内，盖亚的姓名又得到呼唤。盖亚的情感吸引力远比它的思想奉献更重要，它成为环境正义运动中的一种符号。人们将地球母亲、生态理论、精神灵修、大同抱负等一股脑地赋予了盖亚。布鲁诺·拉图尔在晚年沉迷于盖亚，恰恰是看中了它的含糊杂乱，不用再在两两别离的道德、政治、科学范畴将天然无限细分至原子，而是“不得不兢兢业业”，处理一整个地球，处理一整个国际。全体主义是盖亚留给咱们的名贵思想。

另一个财富则是共生思想。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在科学界有其对应物：生物学的新达尔文主义。“自私的基因”压服人们，竞赛、克扣、自私、操作和利益战役的游戏是生计的必备技艺，为了将基因繁殖下去，不择手法是必要的。而盖亚则指出这并非故事的悉数。

马古利斯曾诙谐地告知读者：“任何一个作为个别的植物或动物——读者您也算上——是一个真实的细胞混合物，这些细胞的血缘要比任何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或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所暗含的血缘更具有多样性。”脱离肠道菌群人类无法存活，基因甚至不或许是自私的。

假如地球真是盖亚体系，那么人在其间占有多么方位？一种极点的生态主义观念以为，人对地球的损坏远远大于他在生态体系中所占的方位，人最该做的便是中止活动。晚年的拉夫洛克则提出“行星医学”，一方面应对正在进行中的灾祸，另一方面应对这种过于消沉的技能和天然观念。

咱们再也不能“治好”这个星球，使其康复如初，但咱们能够从头考虑前进的界说，能够用盖亚假说的全体、共生、网络、动态平衡、多样性等准则来从头组织社会体系，也能够用“生物圈二号”这样的试验来培养可继续的技能。重要的是，咱们用什么样的故事去叙述其他的故事：在盖亚打开的或许性里，人类、科技、天然与国际将尽力保持困难的平衡，咱们不用经过打败别人来维系自我。

本文首发于《读书》2024年9期新刊，授权虎嗅转载，更多文章，可订阅购买《读书》杂志或重视微信大众号：读书杂志 （ID：dushu_magazine），作者：王雨童